大園清真寺微田野隨筆

王晨宇(代號下龍灣)

 

醫學系在學中,觀察著非主流族群的生命經驗。
訓練文字書寫能力中。

大園清真寺微田野隨筆

文/王晨宇

前言 

        為期六天的小飛俠營隊,說快不快,說慢不慢,或許自己只不過是在冗長無味的醫學課程中打盹,夢到南勢角、台北車站、金萬萬大樓、南方澳漁港……不同場景宛如萬花筒一樣交互堆疊、輪轉,形形色色的人們也跟著在裡面不停翻滾擺盪。 

        期中考倒數一周的手機鈴聲將我從夢中喚醒,終究還是回歸到課本講義堆積如山的日常,然而夢裡的感覺卻強烈地不停刺激著,彷彿一再提醒,儘管面容模糊依舊,但那些立體的、有喜怒哀樂的、帶有各種脈絡與故事的人們確實存在,甚至可能就存在你我觸手可及的日常中。一邊思索,一邊在長庚醫院附近閒晃,不知不覺地就發現一個寫者 TOKO INDO,有點突兀的招牌,轉入一旁小巷,一個鮮紅的 EEC 標誌也旋即映入眼簾。

        是呀,有些事情早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我們每天所見所聞的一部分,但也因而不易被意識,既存在,也不存在。 

桃園大園清真寺

大園清真寺

        距大園捷運站約十分鐘車程,工廠林立的工業區中,矗立著一棟突兀的建築—大園清真寺。這座清真寺在 2013 年 6 月完工,成為全台第 7 座清真寺,同時也是「臺灣穆斯林輔導協會」的總部。

        除了提供周邊地區的穆斯林(主要是印尼移工與配偶)前來禮拜,以及舉辦開齋節等宗教活動以外,目前也正在規劃籌辦全台第一座穆斯林學院,以提供穆斯林孩童更完整的宗教與文化教育。

        而這一切的推手便是清真寺隔壁印尼商店的老闆夫婦—黃金來與黃珊妮。

老闆黃金來先生

        或許你十年前曾經在新聞上看到這麼一個標題:「…賣便當蓋清真寺」,實際上坐在清真寺隔壁的印尼小店裡,望著架上零售的生活用品以及桌上幾樣樸實(但美味)的印尼菜餚,實在有點難想像這一切的一切就起源在這不過幾平方公尺的空間。

        老闆以前在工業區工作,在公司遭逢金融海嘯而倒閉後,幾經轉折與來自印尼的妻子一起開了這家小商店,提供物美價廉,且符合宗教規範的家鄉風味餐食給附近工廠的印尼移工。

        生意日漸穩定之後,有感於移工們需要長途跋涉才能到鄰近的清真寺禮拜,他們起初在小店的樓上設立了禮拜堂,隨著參加的人數越來越多,夫妻倆努力存錢租下隔壁的空地,一磚一瓦地蓋了這座清真寺。

        老闆坦言,清真寺的建造過程也受惠於非常多移工朋友以及穆斯林社群的協助才能夠有今日的成果。談起這段經歷,他一再強調:「一切都是真主的安排」,自己只是貫徹他的意旨,並沒有什麼好誇耀的地方。此外,他也認為因為大家虔誠的信仰,才使得建造過程中遭遇的各種問題往往都能迎刃而解。 

        比如說那時候我發現缺了什麼材料,禱告完過了幾天,就收到別人提供的捐款,很神奇。 —黃金來

        除了提供信仰以及穆斯林社群的人際與情感交流空間,大園清真寺也幫忙穆斯林移工與配偶處裡各種大小事,除了婚禮與喪葬之外,也協助調解婚姻或家庭問題、新二代課後托育等,甚至提供無息、無限期的借款給遭遇經濟困難的新住民來開設商店營生。

        此外,老闆也提供無償的食宿給失聯移工,並協助他們日後到移民署自首及辦理相關手續返家。據老闆所言,曾來尋求協助的失聯移工至少超過 4000 位。當我震驚於老闆的慷慨時,他卻再度強調,他只不過是實踐古蘭經的教誨之一 — 慷慨助人,僅此而已。 

        談到清真寺的未來,老闆主要的目標是成立真正的穆斯林學院,因為對穆斯林而言,伊斯蘭教不僅是宗教信仰,更是一整套的生活習慣、行為規範,以及價值觀念,所以老闆希望能夠透過創辦學院來系統性地傳授這些文化與社會傳統,讓台灣的穆斯林們,特別是新生代能夠完整地學習,成為更加純正的穆斯林。

        其實清真寺在前幾年已經有試辦過相關的課程與活動,且受到當地穆斯林的支持,但礙於資金與法規等種種因素,依舊要等日後政府核准以及宗教方的認可才能正式開辦。對此,老闆樂觀地說,就算他有生之年沒辦法完成,他也要盡可能幫後繼者打理好前置工作,期許下一個世代能夠繼續推動,成立台灣第一個穆斯林學院。

後記:田野裡的小意外與小思考

         以前在學校上醫學人文課程的時候,老師有提過在田野中的一些倫理議題,包含「觀看/被觀看」、「研究/被研究」的關係等等,當時只是似懂非懂,總覺得自己離這些東西還很遙遠,沒想到這次拜訪清真寺的過程中就發生了一些有趣且值得思考的事情。 

        在小店裡,我遇到兩位很特別的「客人」,她們是來自印尼的 R 與印度的 S,都是要去台北念碩博士的穆斯林學生。因為學校要求她們在入境檢疫 14 天後還要自主健康管理 30 天才能進入校園,且不負責食宿,所以經朋友介紹而來老闆這邊借住。

        僅僅兩三個小時的閒聊,他們似乎就對我產生了極大的信任感,說我是在台灣第一個認識的「朋友」,也很主動地要了 Instagram 與 LINE,一方面個性內向的我有點受寵若驚,但另一方面我也開始思考,這樣的關係是否建立在某種資訊/知識/權力的極度不對等上呢(因為我有能力把她們看不懂的中文翻譯成英文,或是告訴她們一些外國人不容易取得的資訊等等)?

        而我又應該為他們這樣深厚的信任負擔起什麼樣的責任?儘管有取得同意,但我把她們納入書寫真的適合嗎?如果可以,書寫時應該詳細到什麼程度?

        雖然她們不是移工,但進一步來說,日後如果我接觸到移工或新移民,並且與他們建立關係的時候,會不會也有類似的情境呢?而我又應該如何更恰當地去應對? 

        儘管心中充滿上述各種疑惑,當她們提議一起搭捷運去學校時,儘管其實隔天有期中考,我還是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在車上我們聊了沿途看到的地景,以及相關的歷史與文化,她們也分享了家鄉的各種大小事,小至家庭、學校,大至政治、文化等等,漫長的旅途在此時竟顯得異常短暫。

        有趣的是,當我提到台灣的移工議題時,她們其實不太清楚,R說她只知道家鄉有不少人來台灣工作,但是對移工在台灣的處境卻一概不知。而我又陷入懷疑,為什麼我要主動告訴她們這些事情?或者說為什麼我似乎已經預設她們略有所聞呢?了解移工議題會不會帶給她們更多負擔呢? 

        抵達目的地後,她們對我的陪伴表達了極度強烈的感激,反而讓我有點不好意思,畢竟搭捷運對我來說是家常便飯的小事,我從來不曾想過會因為搭捷運而被感謝。

        離別之際,她們除了送我一些從家鄉帶來的小茶包以外,還非常堅持要我提出一些要求來讓她們還這個人情,或許從這裡也能窺見一些文化的差異,至少在我的成長環境中,不求回報是被強調的,而我也不曾期待能得到什麼回饋,然而她們可能有另一套人情義理的價值觀念,如果我一直堅持不要,搞不好反而是一種不禮貌,可是那個當下我也想不出個辦法,只好先說「留著,以後再來找你們討」,也算是給彼此一個台階下吧。

        這個情境觸發我更多困惑,原本我以為只是一個舉手之勞,但答應且實踐了這個承諾,是否會帶給她們更多虧欠感,或是日後對我有更高的期待,但我不一定能滿足呢? 或許這些疑問一時半刻之間也無法得到答案,但看到 R 與 S 已經成功融入學校的外籍生群體,還是很為她們感到開心,也希望她們在台灣一切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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