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戰越開，花越香 

李盈璇(緋雨/九龍江) 

雨灑顛典

        午後，焰紅如火的太陽依舊高掛在天空，炎熱的天氣對於越南來說早已是家常便飯，徐徐涼風吹過鄉間小路，河邊的（Bông điên điển）顛典花香淡淡飄散。 滴答……滴答，原本乾燥的黃土路，突然有幾滴水珠浸濕。原本還悉悉索索的雨，噼裡啪啦，忽然一下就大了起來，塵土飛揚的路，頓時變得泥濘，蜻蜓像是在閃躲雨滴，到處飛舞。
        不遠處的叢林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喀嚓一聲過後，轟隆巨響四處響起，火光劃破天際，一個個倒下的身影，似破損的木偶被丟棄一旁，黃色的泥巴路，悄悄的混入不屬於這的顏色。 
        這場名為越戰的戰爭一打就是二十一年，許多人在戰爭中出生，一直到成年才知道和平的世界到底長怎樣。 
 
       （Long Bình）龍平，一個靠近柬埔寨邊境的小城。

        噹噹、噹噹，一陣搖鈴響起，老師宣布下課後，大家草草收起東西便準備回家了，只剩下幾個藍白身影。
        一個身穿白襯衫、藍褲，腳踩著白色布鞋的男生，正收著筆；兩個白衣藍裙的女生，穿著白色娃娃鞋，正背起書包。 
       「唉……本來今天約好要一起去玩的，我爸爸叫我今天早點回家。」陳文福皺著眉頭感嘆道。
       「沒關係啦！我們明天再去也可以啊。」葉氏荷安慰。
       「你們只記得要去玩，老師又出好多作業，剛好回家可以寫，不然寫不完你們就知道。顧著講話，人都走光了啦！」楊詩香推搡著兩人走出校門。
        「哎呦！我們知道啦，作業是一定會寫的，不然我爸會打死我。阿香啊～我能不能跟你借一下作業呢？」葉氏荷挽住楊詩香的手。
       「阿香，我也要借！」陳文福湊過來。
       「作業要自己寫，才是真的會。」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拜託借我們嘛。」葉氏荷晃動著楊詩香的手。 
       「拿去啦！不會的要問我，不要直接抄，抄了你們也記不進腦袋裡，考試怎麼辦？」楊詩香邊嘆氣邊掏出作業給葉氏荷。 
        「謝謝阿香學霸～」兩人開心道。
        路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在下雨過後的泥巴路留下足跡，三人的說說笑笑中， 回家的路感覺都變短了。 

揚笑聲傳

        街上一間白色的民房，匾額上面紅色的字寫著中、越文「信成寶號」。 
        「阿爸，我回家了。」楊詩香進門喊道。 
        踏入店內，就看得到整面的木頭櫃，玻璃櫥窗讓客人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想買的物品，各式進口商品一一陳列在櫃上，香煙、洋酒，台灣的鳳梨罐頭、蘆筍罐頭、砂糖，而工人正在一旁招呼客人。
        櫃子中間有一個長方形的平台，望過去可以發現櫃子後面還有一個空間，楊信成就坐在裡面幫客人結帳。 
        「趕緊洗手，換衣服，出來呷飯。」櫃檯後，傳來楊信成的聲音。 
        飯桌旁坐著楊家七口人，楊信成、曾儀兩夫妻、楊詩香四姐妹跟弟弟楊瑞， 而大姐楊詩貞已經出嫁，此時並不在楊家。一家人和樂融融吃著晚飯，作為傳統華人家庭的楊家，楊信成嚴守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但在他離開飯桌後，氣氛開始活潑起來。 
        「阿嬸，我今天上學時，聽說有人在追求三妹哦～」二姐楊詩良向曾儀打小報告。
        「阿嬸，你別聽二姐亂講，人家只是拿書來還給我。」三姐楊詩美反駁道。 
        「三姐，什麼時候我們才可以有三姐夫啊？」楊詩香笑問。 
        「沒有的事。」楊詩美回道。 
        曾儀笑笑地看著女兒們打鬧，她知道女兒們都有分寸，對於社交、感情上的問題不需太過操心。 
        「阿嬸！阿嬸！」最小的女兒楊詩玲喊道。 
        「怎麼啦？」曾儀轉頭看向小女兒。 
        「今天同學問我一個問題，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回答。」 
        「什麼問題？」 
        「為什麼我們都叫你阿嬸呀？別人家都是叫阿母，或是媽媽。」
        這個話題，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我也好奇！」楊詩香說道。 
        「這樣啊！因為你大姨媽的小孩都叫她阿嬸，我就想說你們也一樣叫我阿嬸的就好。」曾儀有點訝異孩子們好奇這件事，因為其實也沒什麼特別意義。 
        「不管是叫什麼，我都最愛阿嬸！」楊瑞插話道。 
        「哈哈哈，阿ㄚˋ（註 1）說的對！我們最愛阿嬸！」楊家姊妹異口同聲道。 
        飯廳內，母子幾人溫馨的飯後閒聊，大概便是楊詩香最美好童年記憶。

註 1：潮州話，字義為很寶貝的意思，小名為其的小孩，通常都是家裡很得寵愛的小孩。 

遁地躲戰

        半夜，龍平的夜晚不平靜。天空繁星閃爍，其中有幾顆星似乎有些奇怪，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逐漸放大，直至聽到聲音才發現，原來那不是星星，而是飛機。 
        飛機上承載的並不是遊客，而是一個個前來支援的軍人們，而龍平的人們還在睡夢中，不知危險已經到達頭頂，遠處槍炮聲四起，隨著戰線的靠近，終於把人們吵醒。 
        「起來！快起來！又打起來了！」楊信成被炮火聲驚醒，趕緊把全家大小叫醒。                

        大家睡眼惺忪，但動作快速的跑到地窖裡躲起來，每家家裡都有一個像地下室的地窖，楊家的地窖入口隱藏在床底下，因為經濟比較富裕的關係，不像一般家庭的地窖只是挖一個洞。楊家的地窖有用水泥鋪了一層，並用沙包再隔一層，讓炮彈能被沙包擋下，不至於傷到人，而食物、水也都非常足夠。 

        外面槍聲大作，除了年紀比較小的楊瑞、楊詩玲一開始被嚇哭外，其他人都見怪不怪的感覺。 
        「我們上面是越共在打呀！是 AK 的聲音。」楊信成聽著槍聲辨別道。 
        「阿爸，那我們要贏了嗎？」楊詩香問道。
        「沒那麼快，聽起來越共的人比較多。」楊信成嘆氣。 
        楊信成心想：『這到底什麼時候才到得了頭啊！』 

        當初，楊信成 17 歲隻身一人來到越南，就是因為中國開始要打第一次國共內戰，阿母叫他趕快逃，不趕快逃的話，就要被抓去當兵、打紅軍。沒想到，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到了越南還是躲不掉戰爭，躲不掉紅軍。
        這地窖一躲就是三天，但對於小孩而言是一件開心的事，在地窖裡難得可以 點燈、吃餅乾，又不用到校去上課。
        「越南共和國兵種通報，已經把敵軍趕走了，鄉親安心恢復正常生活。」宣布戰爭警報解除的廣播響起。人們又開始恢復正常作息。 
        培英華文學校裡，幾天沒見的好朋友們聚在一起聊著。 
        「阿香，好幾天沒看到你，我好想你哦！」葉氏荷抱著楊詩香。 
        「我也是！你們都還好嗎？」楊詩香看著兩人問道。 
        「我們是都還好，但聽說隔壁班有一個人死了，越共的炮剛好打到他家，整個房子都塌了。」陳文福感嘆著說。 
        「對！他剛好是我鄰居家的親戚。」葉氏荷附和道。 
        「戰爭真的太可怕了！」楊詩香皺著眉頭講道。 
        這樣停學、復學的日子，一直到楊詩香 18 歲才結束。 

解放安然

        人民透過電視，看著共和國總統宣布著下台感言，而後將麥克風交給接任的臨時總統，心裡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是怎樣。 
        過了幾天，臨時總統宣布投降，1975 年越戰正式結束，越南淪陷後，許多越南人為了逃難，紛以黃金 30 兩為代價，先偷渡到難民島，然後等待外國人道救援，楊瑞的女朋友一家也是其中一員，後來結婚後因為配偶關係移民到了瑞典，但這就是後話了。
        「阿香，你還要繼續讀嗎？」葉氏荷問道。 
        「當然要啊！都差一點就可以畢業了！」楊詩香點頭。 
        「阿荷、阿香，你們聽說了嗎？因為太少人讀，所以我們要跟下一屆的一起上課。」陳文福跑來。 
        「真的哦！阿福那我們有同班嗎？」葉氏荷緊張地看著陳文福。 
        「有有有，我們三個都同班。」陳文福回道。
        到了高中，制服有些變化，男生一樣，但女生們都穿著白色的越南國服，而原本今年就可以畢業的三人，因為淪陷後社會的動盪，以及老師被更換一系列的事，導致同屆的同學都得延後一年畢業，很多人因為如此，便不再讀書了。 
        而好不容易畢業後，政府提出清除文盲的政策，要求有讀過書、識得字的知識份子，教那些不識字的人，使他們擺脫文盲，因為曾經被華文學校的校長推薦去文藝表演，所以此次楊詩香三人也有在名單內，跟普通越南學校的老師一起去教書。
        教書的地方比較鄉下，在去的路上，剛好會經過葉氏荷的姨婆家，因此大家一起去玩、蹭飯。 
        煞車聲響起，幾輛腳踏車在一處草房前戛然而止，五、六個年輕人邊聊邊走進去。 
      「小姨婆，我們又來了！有什麼要幫忙的嗎？」葉氏荷朝廚房的方向喊道。 
      「來了啊？男生幫我去摘幾顆木瓜、後面橋下摸一些螺回來，女生幫我摘一些香菜、柳丁，剛好檸檬沒了，用柳丁代替好了。」小姨婆頭上綁著包包頭，小小的個子，但身手十分靈活。 
        「好！」眾人回答後便分頭進行。 
        過沒多久，餐桌上擺著一盤盤青木瓜涼拌，一筷子夾起，清脆的青木瓜絲和著香菜、螺肉，嘴裡魚露有著不同以往的香甜，是柳丁的氣息，這樣簡簡單單的一餐，可以說是當時人們的小確幸了。 

戰火摧殘

        然而，和平的日子過不到幾年，戰聲又起，1979 年中越發生戰爭，戰事從 2 月 17 打到 3 月 16 日，整整一個月。
        這次的龍平不再幸運，越南所有靠近邊境的地方，都遭到中國的攻擊，柬埔寨邊境也有中國人打過來，龍平在這次的戰爭中，房子被炮火砸中燒毀，幾乎被夷為平地，所有人死的死，逃得逃。楊詩香一家人逃到朱篤（Châu Đốc），投奔叔公家，所有的財產付之一炬，幸好全家人都平平安安。
        後來，戰爭平息，楊家沒有繼續做進口商品的生意，但進口的貨源還在，楊詩香就決定開一個鋪子賣布，經營了一陣子有起色之後，才發現當初戰爭時，各自逃難的同學們很多都聚集在朱篤，而也有很多人移居國外，有到加拿大、美國、荷蘭……等地，而葉氏荷到了澳洲。
        楊詩香再度回到龍平已經是十年後，所有的一切皆為滄海桑田，焰紅如火的太陽依舊高掛在天空，徐徐涼風吹過鄉間小路，河邊的顛典花香淡淡飄散，但是人事已非。 
        站在曾是回家的路上，周圍店鋪林立，行人、摩托車來來往往，而她卻像是被人按了暫停鍵，停留在過去那留戀的記憶。以往在路上打打鬧鬧的三人，如今只剩一個，葉氏荷未曾再回來，而陳文福永遠地停留在過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