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身出境

張娜亞(代號楠梆)

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就讀中,努力以創作關懷社會。

設身出境 

圖文:張娜亞

        此次飛地計畫中,我們走訪各有許多移工移民所在的地點,像是小小的「出境」,雖身還處在台灣,但感官的見聞、聲音氣味、心思關注所想,都彷彿已經像這群離家跋涉到此生活的人,處在異鄉。 

        其中一天的早上大家約在台北車站集合,我早到了,車站人群來往嘈雜,我站在大廳的黑白地磚旁閒來無事的看著,一群帶著頭紗的菲律賓女生從我背後繞過,一陣香水的芬芳撲鼻而來, 把我包圍。從中依稀辨認出一些異國語言,時而有自在的大笑;有無法辨識語意,但聽著敘述者語氣也感到欣悅的通話聲;有我稍微熟悉一點的印尼語,讓我沒一會兒又想起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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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父母都各自在人力仲介公司工作,母親負責處理工廠類的承接案件,而父親是印尼華僑, 母語便是印尼語,在另一間公司裡從事翻譯。雖說是「翻譯」,實質上除了轉譯文件,接洽移工、雇主、公司之間多面溝通,每當移工有問題發生就要即時出動,可以說是全天待命的機動組。

        疫情嚴重的那段時間,各方問題層出不窮,公司手忙腳亂,父親經常晚上還忙著播電話傳訊息、聯絡工人和雇主,掛了電話又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因為不是甚麼好事,我又容易為聽了不公平的事毫無助益的憤懣不滿,通常我不會想要細問,但偶爾好奇的時候,父親會跟我講述一些過程。 

        一回他處理一名印尼家庭幫傭(以下稱作阿妮)的問題,她一天的三餐就只有一顆蛋,說雇主稱是「最近蛋價很貴、很難買」,她也不被准許出門自己買食物。阿妮慌張地在電話裡一直哭, 說因為自己做錯事、把家中物件搞混位置,我父親只得先安撫她,先讓她跟雇主道歉、緩解情況,一邊跟公司請求協助。隔幾天後,她的雇主把她鎖在房間裡,房內只有一些餅乾泡麵,有水源但沒有熱水壺,連續幾天她只能吃乾泡麵、喝生水。

        我覺得生氣疑惑,「已經這麼嚴重了,不能直接報警嗎?」我父親解釋,對方是一間大廠的老闆,那名雇主底下雇有百名移工,且這 間工廠已經和公司有許久合作,他只是個翻譯,無權決定。然後是一陣很長的安靜,我靜靜讓這事件的利益關係線流淌在腦中,但我也見證父親這幾天為處理案件積極奔走,暗自期待這場鬧劇盡快收場。

        然而隔天公司以「疫情期間,減少外務」的緣故,讓我父親禁足。我心裡又是焦急,卻無能為力,所幸隔幾天後父親說公司準備讓阿妮辦理轉介,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 

        父親看起來熟悉這行業裡的人情世故,待人接物手腕圓滑,每每我聽他陳述聽到情緒激動,他總是會平靜地說「暴力不能解決問題」。

        後來我再詢問之前阿妮的事情後續,父親跟我說已經順利解決,又讓我瀏覽他和公司的通訊。我無意間便瞥見他先前的訊息,準備進行轉出的那段過程,中間曾經因為防疫規定,宿舍沒有空房可以給阿妮暫住,父親幾乎是以懇求的語氣,公司仲介同意阿妮先住旅館,費用由他自掏腰包來出,他心裡的著急無奈,從簡單幾行字裡滿溢出來,讓我偷偷知道父親其實只是嘴上說著要平靜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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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我那思慮單純的母親又和我父親不同,她工作只是專心致志,辦件強調對事不對人,因為心裡正直坦蕩,自然會看不懂別人的「邪門歪路」。 

        有一名工人要申請轉介,但因母親公司負責的案件沒有名額,便透過父親公司那邊介紹,成功找到合適的工作。工人十分感激,想要給出多餘的報酬,母親拒收;她的一名仲介同事聽說了這件事,在轉介過程當中一直嘗試插手問出那多出的名額是從哪裡來的,透過誰轉介的?

        連我都聽得出來那名仲介在這其中的意圖,我母親當時卻渾然不覺,怎樣都不肯透露,那仲介連同一些同事就在母親辦件過程三番兩次找碴。

        母親事過很久後才知道緣由,簡直暴跳如雷, 我笑她反應慢半拍,父親苦笑說,「你擋人家財路了,人家當然來找你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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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踏訪「小印尼」、「小菲律賓」等地,經過導覽員講解,可以看見他們的生活習慣其實和我們存在許多差異,若單純以一種探索的心境來看,可以輕鬆的當作是不同文化產生的不同樣貌,在此之中有許多觀察得到的驚喜;然而若是換一種角度,這些差異也時常讓他們陷入各種困境,因雙方對彼此的不解而又使衝突變本加厲。

        某次有一位印尼工人申請轉換雇主,原先說定要於當月4日辦理,我母親辦好了資料,但到了接近轉出的日期,他說因為在他們文化裡4號不吉利,堅持不肯在4日辦,定意要求改為5日,因此挨了業務一頓罵,我母親和我聽了都哭笑不得。 

        仔細想來,其實我並不清楚仲介公司對於一般人或是為移工爭取權益的團體來說有怎麼樣的印象,每當和父母聊起這一塊,他們給我的回饋和真實事例又時常打破我原先的認知和觀點。

        有時在討論這些問題時,覺得似乎可能在其中梳理出一條確切的「正確」,然而從我父母的經歷中,又發現真實狀況總是有多種可能,比理想來的還要複雜的多,事件對錯無必然偏向哪一方,法律和處理流程也沒有絕對硬性,大多時候是在這兩者是在模糊地帶之中游走、嘗試取得平衡。

        我想故此這些問題中,想要施展良心,就需要柔軟的身段,上可以應公司規定,下可以善待他人,做心中認為對的選擇。 

        通過六天的實地走訪,結合生活中的各式事件體會,希望思考可以「出境」,從此看待人事時,讓視野不再扁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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