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是故鄉
滇緬孤軍在台落地生根的一頁故事

蔡佳樺(代號阿瑜陀耶)

我希望了解,環繞著這些飄洋過海的「他們」台灣社會有哪些思索。並且,不論他們從何而來未來又在何方,都能找尋出他們此時此刻在此地的意義,具象出一幅幅鮮為人知卻真實存在滿含生命力的台灣樣貌。

異域是故鄉 滇緬孤軍在台落地生根的一頁故事


撰稿者:蔡佳樺(代號阿瑜陀耶)

異域是故鄉
滇緬孤軍在台落地生根的一頁故事

撰稿者:蔡佳樺(代號阿瑜陀耶)

        沿著荖濃溪,行經屏 10-2 號鄉道,在巨大的砂石車陣包圍下,穿過揚塵瀰漫,挺過險象環生的路途崎嶇,便會駛入一座寧靜的小社區。

        南台灣悠閒的晴朗似乎讓小鎮的時間平緩了下來。幾乎不見外地客蹤影,讓人能更細緻地體會流動在這片土地上的鮮活生命力。

        這裡是屏東里港鄉定遠自治社區,一個異域居民胼手胝足打造出的獨特場域。

定遠社區路線圖。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來自異域 模糊變動的國界與不變的故鄉情

        定遠自治社區中依然懸掛著的「滇味一甲子─異域孤軍來台 60 週年活動」的主視覺,招呼來訪的旅客,預告著這個聚落乘載的特殊歷史記憶。

定遠自治社區標誌。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也或許是這裡居民的故事太過獨特,不乏文藝創作者、文史工作者為其書寫,捕捉那些曾經波瀾壯闊,如今快速消逝的回憶。

        1942 年第一次中國遠征軍入緬,直到 1961 年第二次孤軍撤退,20 年間,數十萬國軍曾在中、泰、緬、寮邊境流離。期間,即便敵人從外侮變為內戰,保衛家國的熱忱依舊驅使他們在崇山峻嶺間穿梭,直到「氣竭力衰,反共救國飲恨而返。」

        1948 年國共內戰失利後,從雲南撤退的國軍軍隊,原本打算穿過中南半島北邊叢林,由泰國來台。後來計畫失敗,退到緬甸東北部一帶。當時緬甸剛脫離英國殖民,無暇顧及該處,泰緬孤軍趁勢佔領了泰緬邊境地區,並在 1951 年於今日緬甸猛撒建立機場,開辦「雲南省反共抗俄大學」。

1960 年,雲南人民反共志願軍正為了反攻大陸積極受訓,留影於緬甸江拉總部中正堂前。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孤軍的存在引發緬甸政府的不滿,向聯合國控訴入侵,引發國際矚目。於是中華民國政府在 1953 年底至 1954 年初、1961 年兩度安排泰緬孤軍撤退行動,總計約有 11,200 名孤軍及家眷來台。

        不過,至今仍有一部份無國籍的「亞細亞孤兒」,滯留該地。這個地區別稱「金三角」,是位於中國雲南與緬甸、泰國、寮國三國邊境的未定界,以盛產毒品聞名於世。其中,鄰近泰緬邊境的泰北清萊府美斯樂(แม่สลอง),因 1983 年費玉清演唱的歌曲〈美斯樂〉而聲名大噪。

昔日盛產罌粟,是當地軍閥、毒梟製造海洛英等毒品的聚集地。
(引用自蘋果日報「金三角鴉片大文 坤沙逝世」)

        打破中國影史票房紀錄的電影《戰狼》結尾,中國軍人將入侵國界的外國傭兵逐出邊境,慷慨激昂吶喊著「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的一幕,讓成千上億中國人激動萬分,沉醉於強國夢中,彷彿疆界是顛撲不破的固有真理,可以斷然區隔敵我、劃分內外。那處邊境隱然指向中緬國界。

        但這個三不管地帶,曾是無數國軍在大時代翻弄下,貢獻青春甚至埋骨的戰場,與故鄉的距離,只在翻越眼前的那座山。這裡,也是移居遙遠異鄉的孤軍,永存記憶的故鄉。這裡,還是未撤離的泰緬孤軍餘生佇留的土地,等著人們發現他們「那遙遠的呼喚」。

        對他們而言,國境是模糊的,只有對故鄉清晰不變的記憶與情感,至今仍承受著歲月的掏洗,熠熠生光。

參觀者看著泰緬孤軍走過的歷史痕跡。
(引用自中央社訊息服務平台〈屏東定遠自治社區「滇緬文化節活動」 一起來享受滇緬美食文化長龍-長桌宴〉)

飛越千里 胼手胝足另闢家園

        1961 年 3 月 19 日,政府在聯合國「480 專案」資助下,以代號「國雷演習」撤回在泰緬地區的反共孤軍與眷屬。志願撤台的孤軍搭乘軍機來台,分別安置於桃園忠貞新村、南投仁愛博望新村、高雄美濃精忠和成功新村,以及屏東里港定遠和信國新村。

接運撤退孤軍時所派遣之空軍 C-46 運輸機群,攝於 1961 年。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其中一批孤軍在三月底離開泰北,抵達台灣屏東機場,由位處荖濃溪下游北面的吉洋分場(高雄休閒農場)負責管理。依退伍軍階及特性,劃分為信國一村(軍官)、定遠三村(士官兵)、精忠二村(羅漢腳)、成功四村(寡婦)等四個村落。

        因位處縣市交界,信國一村與定遠三村被納入屏東縣里港鄉行政區域內,成立「信國社區」;精忠二村與成功四村則被劃入高雄市美濃區,併稱「精功社區」。

        農場依據各戶的人口數分配房舍及田地,雖名為田地,實際上卻是礫石遍野草木不生的河床砂石地。

        這批「新移民」在缺乏電力、水源的艱苦環境下,帶著配發的牛隻,不分晝夜努力開墾。徒手搬運石頭、清理砂礫,自他處運來良土,並在農場的技術指導下學習水稻及香蕉等農作物種植技術,試圖為土地和自己的生活梳理出全新面貌,用時光逐漸將不毛之地打磨成寧謐的家園。

一張站在礫石中的合影,可看出社區第一代移民面臨的惡劣生存環境。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定遠三村後來成為定遠自治社區,多數居民為雲南省籍的漢人,另有哈尼族、擺夷族、阿卡族、景頗族、裸黑族、傣族、苗族、瑤族、浦蠻族等少數民族,這個方寸之地聚集了四國九族的居民。

        每個民族有著各自的圖騰、服飾、語言、飲食及生活方式,彼此文化相近卻不盡相同。在一甲子的歲月中,這些豐富多樣的文化被靜靜地保存在這個遺世獨立的社區,彷彿時空膠囊,等著人們去挖掘。

定遠自治社區一隅的圍牆彩繪,社區中隨處可見以滇緬地區神話為題材的彩繪圖,展現獨特的文化根源。
(游淑如小姐拍攝)

社區營造帶來的文化保存契機

        柏楊 1961 年的小說《異域》及 1990 年的同名改編電影,1985 年電視影集《西南忠魂》,提醒世人泰緬孤軍經歷過的那段驚心動魄的歷史。但是,這些文本卻也在台灣民眾心裡造成對泰緬孤軍的既定印象:忠肝義膽卻歷經滄桑困苦、亟需幫助,「送炭到泰北」是我們責無旁貸的使命。

        這樣的印象,使得人們談及泰緬孤軍時,往往為歷史悲歌唏噓不已,卻又能從中感受到激盪萬分的熱情。

        直到 2010 年代,李立劭導演的《滇緬游擊隊三部曲》紀錄片,跳脫沉湎大時代情懷的視角,讓被那段動盪局勢淹沒的小人物娓娓訴說自己的故事。第二部曲《南國小兵》就將鏡頭拉到了屏東信國及定遠社區,記錄來台的泰緬孤軍在時光淘盡後最真實的當下。

李立劭導演《滇緬游擊隊三部曲》紀錄片宣傳海報。

        與諸多島國南方小鎮相同,自 1980 年代開始,定遠自治社區也面臨鄉村經濟弱勢、人口外流、高齡化和少子化衝擊,以及文化歷史記憶的傳承問題。除此之外,1989 年,政府在此處實施土地放領,社區遭遇重大轉折。30 年前近乎荒漠的砂石地,在工業發展的勁風吹拂後,竟成為蘊藏龐大利益的資源。

        此後,砂石場蜂擁而至,業者以金錢力量獲得居民的土地所有權,啃食居民們曾用手撫育過的土地。而在砂石產業道路的包圍下,阻隔了其他產業進入的可能性,讓社區的經濟弱勢雪上加霜,社區彷彿成為陸上孤島。

        就在這個時候,一位少女從出生地美斯樂,順著多年前父輩同袍曾走過的路,來到台灣,見證了定遠社區風起雲湧的變化,她是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現任理事長張良芳。

        1985 年,國中畢業的張良芳隻身離開家鄉,驚險度過差點被人蛇集團販賣的危機,遠渡重洋。原本打算以僑生身分來台求學,不料遇上台泰斷交,全額獎學金一夕之間化為烏有。在台灣流浪一年後,才終於順利進入高雄工專就讀。

        「我來台灣後,很想念家鄉。後來,我的一個同學告訴我,在南部的屏東,有一個社區聚集著跟我來自相同地方的人。我們兩個就從台北搭了好久的火車到屏東,再換搭公車。公車開在石頭路上搖晃,車窗外是一片黃昏時的芒草景象,我們緊張不安地握緊彼此的手。」張良芳在採訪時回憶她與定遠社區結緣的起始。

除了致力於定遠自治社區發展,張良芳也經營「滇緬風情金三角」餐廳,不斷傳承家鄉味。
(張良芳女士提供)

        張良芳遇見了同為孤軍後代的人生伴侶魯平安,就此留了下來,而魯平安也是推動信國及定遠社區發展的重要人物。

        與砂石業者的角力讓居民的社區意識逐漸抬頭,1992 年居民成立「信國社區發展協會」,魯平安被推選為理事長,以整合社區資源。然而到了 2005 年,因內部理念不合,成員之間齟齬頻生,堅持力抗砂石業者的魯平安選擇退出信國社區發展協會,另外成立「屏東縣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

        2010 年前後,滇緬民俗文化協會號召社區居民積極參與農委會、屏東縣林務局等公私部門的社區發展計畫。希望藉由農村再生計畫,保留歷史記憶,發揚滇緬文化,培育在地特色產業,吸引青年返鄉築夢。

        於是,2019 年開始的「雲南美食文化季─潑水節計畫」,2021 年「滇緬文化節」重現哈尼族美食文化「長桌宴」等活動陸續推出,社區居民也規劃特色主題社區小旅行。定遠自治社區漸漸打響名號,展露它獨樹一幟的文化底蘊。

定遠自治社區近年積極推動社區發展,策劃許多頗具吸引力的特色活動。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復刻原鄉的味覺體驗

        走在定遠自治社區的街道,能從閩式紅磚瓦房之間,看見充滿異域風情的味覺樣貌。家戶掛曬的食物,辣椒、臘肉、魚等,有別於台閩地區的飲食習慣,散發出獨屬於此地的香氣,勾起不同的味覺想像。

尋常家戶門口埕晾曬的辣椒,有別於閩式飲食習慣,召喚著香辛的味覺體驗。
(游淑如小姐拍攝)

        致力於蒐羅考證熱帶植物,夢想打造一座熱帶雨林植物園的作家胖胖樹王瑞閔,用《舌尖上的東協》帶領讀者走訪台灣各地具代表性的東南亞聚落,尋找東協的味道。其中,〈若我從西雙版納來〉一文記錄了信國及定遠居民的微型植物園。

        孤軍流亡歲月的飲食大多就地取材,融合金三角地區的元素,大量使用漢人鮮少利用的植物香料所烹調出的擺夷料理、滇緬料理,維繫了他們與故鄉的文化連結。

        為了重現記憶中的家鄉味,並且作為社區發展的特色,定遠居民十幾年前開闢香料植物園。在四百平方公尺大小的土地上,種植了刺芫荽、水蓼、南薑、皺葉薄荷、香茅、馬蜂橙等可食用的香料植物。

在「滇緬文化節活動」時,帶領參觀者探訪社區自栽的雲南香料植物園。
(引用自中央社訊息服務平台〈屏東定遠自治社區「滇緬文化節活動」 一起來享受滇緬美食文化長龍-長桌宴〉)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在名作《追憶似水年華》中,鉅細靡遺地描述瑪德蓮蛋糕的氣味如何觸發排山倒海般強烈的知覺聯想,勾起他的溫暖舊時回憶。正如胖胖樹所說,「味道是開啟人類記憶的鑰匙,家鄉料理是減緩思鄉情緒的良方。」盈滿懷念香氣的料理,滿足了定遠居民們望鄉的味蕾。

        來自異國他鄉的熱帶植物,被帶到遠方的島嶼,因恰巧氣候相近,存活了下來。這些異域的香料植物及料理,汲取了台灣土地的養分落地生根,成為移民們濃厚思鄉情的慰藉,同時也豐富了島嶼的地景深度和文化內涵。

採用在地台灣鯛剖背,將雲南多種香料剁碎調味烹煮後塞入魚肚,並以香茅草捆綁後下鍋油炸至金黃的雲南傳統料理「包料魚」。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2021 年,定遠社區返鄉青年與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滇緬風情金三角餐廳共同打造「滇食一域」。團隊研發產品,取用社區自產原料,期待促成社區自產自銷、永續發展的產業鏈。

定遠社區返鄉青年成立「滇食一域」品牌,推出第一個產品「滇覆湯底」冷凍調理包。
(滇食一域提供)

        看著祖父母、父母為社區、為群體嘗試出的眾多可能性,如今的新世代擁抱自己所傳承的複雜歷史與多重定位,主動承襲長輩們的故事。2022 年,3 位返鄉青年與社區第二、三代組成 7 人團隊,展開社區耆老訪談。

年輕人的美感和數位科技力正在重塑社區的形象,他們用獨有的感性與純粹的熱忱,繼續訴說、繼續書寫家鄉群體的記憶。

返鄉青年參與繪製的定遠自治社區路線地圖。
(屏東縣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從異域到異域 異鄉終成故里

        曾經,有一群人在異域邊境的槍林彈雨中顛簸移徙,又隨著局勢發展離鄉背井,到了他們生命中的新異域。或許他們曾茫然於自己的認同,也曾迷惘於其他群體加諸在身上的定義,但這些經驗都滋養與形塑了他們的人生。

        超過一甲子,他們用歲月與堅持,把故事刻在這片土地上。這裡不再是暫時寄寓的處所,而是乘載他們過往記憶和未來希望的家園。他們的到來與耕耘,也飽滿和精彩了他們落地生根的這片土地。

在一個晴朗的日子,定遠社區的媽媽們穿上民族服裝,隨著攝影師的引導拍攝照片。這些照片捕捉下南台灣典型的農村氛圍,保存了台灣鄉間人與人最真摯的緊密連結和質樸情誼,足以勾動北漂者的鄉愁。

        他們不只是來自異域的他們,還是早已在時光的跫音中被島國內化的不可或缺的風景。

        不論來自何方,現在,我們的雙腳都踏著同一個故鄉。

穿上傳統服飾各自精彩、各自美麗的定遠社區媽媽們。
(里港鄉滇緬民俗文化協會提供)

一間只借不賣的書店,一處非主流的文化基地。這裡有東南亞文字書籍、繪畫、講座、讀書會、電影紀錄片、語言學習、有尊嚴的二手書。
所有漂泊的,在此都可找到燦爛時光。